蔣勳/池上日記5(下)

2016-03-24 08:31 聯合報 蔣勳

玉蟾園與曬穀場
我觀察「黑色騎士」,也開始了解池上或縱谷年輕一代面臨的問題。
池上沒有高中,國中畢業,如果繼續升學,一定出外,像玉蟾園的賴霆駿,祖父母在海岸山脈坡腳有一塊地,種肚臍柑、樹薯。第二代在這塊地上經營了民宿,用上一代名字裡的「玉」和「蟾」命名。
池上常用上一代名字命名,像中山路上的「曬穀場」,聽起來與人名無關,但是原住民阿嬤叫「稻穗」(Banai),阿公是「廣場」(buda),漢姓潘的兩姊妹開店,就起名「曬穀場」。我喜歡他們總記得上一代,他們的桑葉茶也跟池上養蠶記憶有關。
「玉蟾園」是很美的一塊地,我喜歡早上在那裡眺望中央山脈,看白雲舒卷。或走到工作室看賴先生用老檜木製作筆,看賴太太用牛樟、桂花精油做手工皂。但是這樣大的一塊地,夫婦兩人也忙不來。2015年兒子霆駿退伍了,決定回家接續家裡的工作,都會裡待了好多年,重回鄉下,一定有不適應,也一定有歡喜。看到賴霆駿聽奉阿嬤命令到田裡挖了一早上的樹薯,滿身是汗,腰也直不起來,好像一臉無奈,但看著一車自己挖出來的樹薯,又彷彿很有成就感。
我最常去吃飯的「邊界花東」在富里,陳媽媽的「手路菜」是島嶼慢慢不容易吃到的樸實家常料理了。民宿剛好在花蓮台東交界,三層樓,沒幾間房,光靠陳媽媽一個人當然不行,大兒子陳律遠在都會學觀光休閒,在大飯店工作過,也跑到澳洲打工,很典型的島嶼今日青年的摸索模式吧,但他有老家,有母親,有父親留下的一塊不大的田,最後就回來了,跟弟弟宣帆一起把民宿接下來,自己做外場,弟弟在廚房做幫手,有自己的事業,也能陪伴母親。我去熟了,覺得不只是為了用餐,有時是去感覺一個家庭的溫暖歡樂。
律遠開始下田插秧,斯文的年輕人,一點也不像傳統農民,插秧幾天,也是腰痠背痛,有時哭喪著臉,告訴我秧苗一大片被金寶螺吃光了。我趕緊去問池上老農民,他們說苦茶油的渣可以治金寶螺,我又趕緊告訴律遠,他說「知道」,但又說「不想補秧了」。縱谷青年創業定居的故事或許並不浪漫,每一步都有艱難瑣碎的事,每一步也都要踏實走穩。
丰宿
外地來池上開店我最早知道的是「甘盛堂」,黃重德在高雄做業務,陳良武補教老師,都因為過勞,良武換了「肝」,重德換了「腎」,九死一生,兩人到池上休養,彷彿重生,中年經營了健康料理的「甘盛堂」。
我不喜歡重德跟我說的故事,太慘了,希望下一代不用換肝換腎才有覺悟。
許多池上創業的青年中新近出現的「丰宿」是較特殊的。
主人何仲騏和妻子施得心,都和池上沒有淵源。我看了他們的學歷經歷,應該是島嶼青年典型的「菁英」吧。建中、北一女、台大,畢業後兩人都進頂尖的IC產業。這樣的學、經歷,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為什麼辭職?為什麼選擇了池上?買了一塊地,自己動手建造民宿,仲騏從頭學習調製咖啡,拿到證照。
因為朋友到池上住在「丰宿」,我有機會認識這一對青年夫婦,帶著兩個聰慧眼睛明亮的孩子,過幸福的生活。三間房的民宿,大部分的空間還是自己一家人過日子。主人慢條斯理調製咖啡,孩子畫畫,做功課,但不時跑過來攀住媽媽的脖子說話,磨蹭在爸爸的腿上懷裡。大兒子何丰勻九歲,小兒子何丰升六歲,看到這樣一家人親近的畫面,我沒有問,但大概感覺到他們放棄大企業高薪股票的原因吧。兩個孩子名字裡都有「丰」這個字,和他們新創業的「丰」同名。不到三十歲,「丰」,不僅僅是開民宿、賣咖啡,他們選擇了自己要的生活,他們提供給下一代豐富而健康的童年。
仲騏台大讀造船海洋工程,他曾經有過奇特的夢想吧,他親自設計打造了一個家,像一艘滿載夢想的船,現在航行在池上一望無際的綠色稻浪上。
原來可能對「菁英」兒女跑到偏鄉頗有意見的上一代,也因此常來池上了。
仲騏跟岳父說早上在窗口看到一隻鳥,發出咇咇聲音,順手用手機拍了下來。岳父喜歡攝影,看了手機照片,很感興趣,就問仲騏:「牠現在在哪裡?」
我喜歡仲騏一副無辜的表情,他跟我說:「我哪知道『牠』現在在哪裡啊!」
池上青年的故事讓我快樂,黑色騎士新近決定每個月一個星期六騎車去遊客最多的伯朗大道撿垃圾了。遊客丟的垃圾,愛池上的青年們去收拾,聽起來不正義,但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還是想著那隻會發出咇咇聲音的鳥,到底現在飛去了哪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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